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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偕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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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偕行

在高手手中, 摘葉飛花皆可傷人,更何況是本就尖銳的琉璃碎片。

秦鹿感受著脖子上的寒意,笑容未褪, 眸光卻漸漸變得冷淡。

眼前之人並非他熟悉的“小鳳兒”這件事, 明顯讓他有些失望。

“看來, 小鳳兒是被壓制的一方嗎?t”秦鹿別開視線,不再看阿瑉的臉, 只輕輕說,“……真沒趣。”

然而話音落下, 久等的疼痛只傳來些微,反而是一滴溫熱的液體,啪地滴墜在秦鹿的鎖骨。

怔了片刻,秦鹿甚至聞到了腥氣,那滴“水”從他的皮膚上滑過, 悄然潛入衣衫深處,一路留下微微的癢意——是血啊。

隨後就是越來越多的血,不要錢般滴在他的頸上、衣上,腥味越發濃重,秦鹿剛剛擡起眼眸,就聽見上方傳出一聲沈重的悶哼。

籠罩在他身上的陰翳忽然散去,仿佛脫力一般,鳳曲整個人往後仰倒。

“啪”。

琉璃碎片落回了地上,砸得更加粉碎。

秦鹿錯愕地看向對面,剛才還企圖將他置之死地的人,此刻丟掉武器, 悄無聲息地蜷成了一團。

他的手心被割下深深的傷痕,皮肉翻綻、鮮血直湧。

鳳曲想要撩開汗濕的頭發, 擡手卻把臉和頭發都擦得更臟。只有鮮明的疼痛刺著他的理智,茫然之間,唯餘自己瘋狂的喘息。

“我們、我們不想那樣做。”他顫聲說,“我們都不想殺人的,我不想,我知道他也不想。”

秦鹿微蹙眉頭,從地上爬起,伸手在衣襟的血上一擦。

他看了一會兒指腹的血,還有餘溫,那是鳳曲曾和那股殺意抵死抗爭,不惜自殘的證明。

鳳曲仍在解釋:“我沒有被壓制。一切都是我太沒用、太膽小,我——”

他說不下去,無助地仰起臉,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。

“這些本就該由我面對的,是他在替我面對,他只是想保護我,他不是壞人……請您,也不要再刺激他了。”

-

阿瑉不是生來就是阿瑉的。

阿瑉是從這樣懦弱、這樣無能的傾鳳曲,一步步變成了“阿瑉”。

就算用名稱區別了他們、就算用立場分裂了他們……

可他畢竟就是他,這世上豈能有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心思的人?

“我不止想保護且去島,不止想保護映珠、春生和吹玉他們……”鳳曲的眼淚終於湧了出來,他攥緊衣角,在心中無聲地說,“阿瑉,如果我還會對殺人感到痛苦的話,你又怎麽可能幸免呢?”

「……」

每殺一個人,都是在加固那副只屬於阿瑉的鐐銬。

難道,把所有罪惡都推給阿瑉,就能洗凈他的全部,繼續偽裝成無辜的旁觀者嗎?

那由阿瑉背負的沈重,又要由誰去贖罪……?

僅僅由那個孤獨一世、漂泊一世、孑然一世的野鬼阿瑉嗎?

因為他是阿瑉,就要否認掉他的靈魂來源於“鳳曲”嗎?

“我想和阿瑉一起承擔。”鳳曲道,“我想,由全部的‘傾鳳曲’來承擔。”

「你會後悔的。」

“我知道,我肯定會後悔。”

「……」

“到那一天,阿瑉也和我一起,作為全部的‘傾鳳曲’去後悔吧。”

-

秦鹿是初次見到哭得這樣慘烈的鳳曲,他跪坐在地上,話語含糊,近乎嚎啕。

好像所有的壓力都在這一刻決堤,秦鹿心想,畢竟才十七歲,還是頭一次拜別師門——

畢竟才十七歲。

他註視著指上那一點殷紅,忽然忍俊不禁,探出舌尖一卷。

直到那股腥甜湮沒在口腔,秦鹿上前,遞出一節幹凈的衣袖。

鳳曲跪坐著楞了楞,旋即接過那節衣袖,蒙住臉,一邊大哭,一邊把眼淚都擦了個幹凈。

“對不起,天權大人,我會陪您好好喝酒的。你不要不許我們考試,我知道錯了,我會陪您喝的。”鳳曲哭著哭著,哽了一下,“……您的脖子,沒受傷吧?”

“沒有。”秦鹿笑答,“在最後關頭你很勇敢地保護了他,也保護了我,所以我們都毫發無傷。”

一直被阿瑉主導著意識變化的鳳曲,第一次主動克服了阿瑉。

無論是出於怎樣的情緒,他的出現都徹底改變了局面。

阿瑉沒有任何動靜,沒有對自己發火,也沒有意識上的反抗。

但鳳曲知道他在,知道他正默默借由自己的雙眼,安靜審視著周圍的一切。

秦鹿提了提衣袖:“起來吧。”

鳳曲攥著他的袖子,卻沒動:“可是,您又為什麽非灌醉我不可呢?”

秦鹿和他之間以袖為聯,一站一跪,四目相對時,竟被鳳曲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眸燙了似的,嘖聲避過眼去。

鳳曲等了數息,才聽秦鹿開口:“喝酒只是圖個樂子,你不必在意。”

“真的嗎?我以為是您想套我的話。其實不用這麽麻煩,您問什麽我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”

“……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?”秦鹿扯動嘴唇一笑,“可我憑什麽要求你對我知無不言呢?”

鳳曲眨眨眼睛仰視著他:“您不試試怎麽知道?”

“……”

秦鹿嘆了一聲:“起來。”

鳳曲仍是未動。

秦鹿看見他故作可憐的表情,失笑剎那,再補充:“剛才的事都不追究了。”

鳳曲這才麻利地爬了起來,嘿笑著去拍秦鹿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。

他站得筆直,臉上還有擦不幹凈的血汙,可笑得分外熱誠,秦鹿睨他一眼,終究沒有多說。

兩人坐回到那張小幾邊。

剛才還風雅至極的飲酒談心,現在變得杯盤狼藉,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腥氣。

秦鹿從一旁的儲物櫃中摸出一卷幹凈的棉布和藥,又出門傳人燒水,但不許仆從們入內侍奉,反而親力親為,低垂著眼幫鳳曲上藥。

先前都忙於壓制阿瑉,來不及觀察秦鹿,這會兒鳳曲才後知後覺意識到,對方的相貌確然有些異於常人。

再聯系起初到瑤城時,穆青娥曾說過,常神醫曾為秦鹿看病,對他的“妖魔之狀”格外頭疼。

妖魔之狀,難道就是指這頭白發嗎……?

秦鹿用一塊棉布擦凈了傷口邊沿的血,又仔細地撒上藥粉。

似乎是感受到鳳曲的視線,他微微擡首,燦金的眼瞳和鳳曲對視一瞬:“說是坦誠相待,小鳳兒還是初次見我這副模樣吧?”

“是……”鳳曲結巴一陣,“是天生的嗎?”

秦鹿挑了挑眉,他連眉毛也是淺色,顯得膚色更加的白,好像整個人都要羽化登仙一般:“是天生的,不過這幾年白得更徹底了。嚇到你了?”

“不,好厲害的樣子。”鳳曲楞楞說,“被驚艷了。”

秦鹿的動作頓了頓,低笑:“你們海外人也夠奇怪。”

“哪裏奇怪,是說我說話太冒昧了?”

“但害怕異常的東西,也該是天性吧。”

“嗯……我們也會害怕啊。”

“那你就該擺出害怕的樣子。”

鳳曲支吾半晌,乖乖擺出害怕的樣子:“天權大人,請您務必施舍我們一枚信物吧。您要是不給我那個,我會害怕到從這裏跳下去。”

一邊說著,他一邊指向窗戶:“我要是摔得粉身碎骨,也壞了您這兒的風水啊。”

秦鹿都快被他逗樂了,三兩下幫忙包紮好傷口,又拿熱水給鳳曲擦幹凈臉。

直到那張賞心悅目的臉蛋躍入眼簾,秦鹿才終於滿意了些:“好了,現在可以好好談了。”

鳳曲:“?”

原來剛才是在嫌棄他臟?

“既然小鳳兒說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’,姐姐也就開門見山地問了。

“——你,為什麽要包庇商別意?”

-

眾所周知,秦鹿和商別意是兩小無猜、情同手足的摯友。

兩人焦不離孟,只要是其中一人的提案,另一人都勢必會跟隨摯友的選擇。

鳳曲原以為,商別意失蹤一事秦鹿也是早就知情的。

但回想起事發時秦鹿焦急的神情,也不似作偽,那就成了商別意瞞天過海,連秦鹿也被他蒙在鼓裏。

現在被秦鹿當面提問,鳳曲心下一沈,還是老老實實回答:“因為……我不知道該說什麽。”

“你想說什麽?”

“……我什麽也不想說。”

“是被別意恐嚇了?收買了?還是你不認為他有錯?”

秦鹿瞇起眼睛,步步緊逼。

他原本對這個且去島首徒有著數不清的疑問,但在經歷了商別意失蹤一事後,秦鹿就發現那些背景來歷的疑雲,都比不上當天那個支支吾吾、最終沈默的鳳曲本人。

“不……”

鳳曲低著頭反駁了一聲,卻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
秦鹿便以指節輕輕叩著案幾表面,格外安靜地等他後話。

那一日的記憶再次回籠。

要為山莊獻出所有的商別意、告訴他“那個最不重要”的商別意、三言兩語逼得天越門徹底低頭的商別意、近在耳畔稱他為“幫兇”的商別意……

何其危險、何其可怕的商別意。

那他當日為什麽不拆穿他呢?

鳳曲沈默許久,終於出聲:“我羨慕他,也害怕他t。”

秦鹿瞇起眼睛,端詳著面前終於袒露一切的少年。

鳳曲一邊撫摸被秦鹿包紮過的掌心,一邊啞聲解釋:“那種為了守護某樣東西而野心勃勃、不擇手段的人,我覺得,我不可能是他的對手。”

“你說的不是武功吧?”

“不是武功。和那種決心相比,武功是最不重要的。”

秦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,他拖著下頜,饒有興致地看著鳳曲:“那什麽才重要呢?”

“決心。”鳳曲擡起眼,正色道,“假如那一刻我也有為了披露真相而不顧一切的決心,或者有為了捍衛人命而犧牲自己的決心……商別意就不會那麽輕易得手。

“我的同伴說,比起責怪個人,我更該去反思這個世界是不是出了問題。

“但,即使悲劇的根源是世道不公、人心不古,我原本也有很多次機會改寫那場悲劇。

“假如我是像商別意那麽堅定,甚至比他更加堅定的人,春生的事也好,那晚的事也好,興許都不會發生了。”

秦鹿定定看著他,仿佛時間都為之停滯。

眼前的少年鄭重其事,無比誠懇地反思著這些天的所有。

可他分明才是最無辜的那個。

秦鹿莫名有些煩躁,他別過臉,換個角度藏住了神情:“你是受害者,不該這樣苛責自己。有些事,也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。”

“拋開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,我只是那場悲劇的參與者。身在局中,我就應該有為了自己所執之物而犧牲的覺悟。

“我可以是無罪,也可以是幫兇。但我此番入世,必須成為能改寫悲劇的人。”

鳳曲瞑目片刻,斬釘截鐵道:

“我不能只是無罪,無罪之於我,就等同於冷眼旁觀的幫兇。”

商別意只用一晚就看穿了他。

看穿了他的軟弱、他的偽善、他的自卑。

商別意也只用一晚就重塑了他。

秦鹿的目光重新落回鳳曲身上。

他一直都只當傾鳳曲是個有些遲鈍的劍客,至多藏了一兩個有關背景的秘密。

單是看上去,傾鳳曲論慘烈不如穆青娥、論執著不如商吹玉,除卻一手高深到蹊蹺的劍法,並沒有什麽值得他高看一眼的地方。

但這一刻,那些認知都被眼前的鳳曲顛覆了。

秦鹿看著他,甚至能聽清自己話音裏不易察覺的顫抖:

“你說你要成為什麽人?”

鳳曲重答一遍:“我必須成為改寫悲劇的人。”

就像商別意為了鳳儀山莊,

他也必須為了他的道義、他的本心、他的且去島,

——從此刻起,義無反顧,奮不顧身。

-

“吹玉,這麽晚了,你要去哪?”

牙月懸在中天,月光又如刀光。

商吹玉剛回山莊取了弓箭,臨出門時,卻聽見身後傳來某人的詢問。

時近寅時,對方顯然是早就守株待兔。

一片稀疏的腳步聲響起,南苑出口處聚起了十餘名親衛,他們的臉龐在陰影中看不明晰。

商別意從後方走來,輕聲咳嗽之後,問:“近來春寒,多少人都病了。你回來這麽晚,還往外邊走,是在忙什麽事呢?”

“既然這麽晚,你來南苑又做什麽?”

“我來看你。”

“不勞兄長擔心了。”

商吹玉舉步欲走,卻聽商別意繼續道:“你要去群玉臺嗎?”

商吹玉的背影僵了一瞬,長久以來都被監視、被掌控的不適感湧上心頭,話音也變得更加冷漠:“知道還問,連這種事也在你的意料之中?”

“我只是聽說阿鹿要面見貴客,具體是誰,他也不曾告訴我。”

“與我何幹?”

“吹玉,你不必對我這麽大的敵意。你想加入鳳曲的隊伍,總要經過父親的允許,你想好要怎麽告訴他了嗎?”

商吹玉從腰後箭筒撩出一支箭來,直指商別意。

一幹親衛立即拔/出刀來,警惕地圍向商吹玉。

正在兩人僵持之際,一道嬌小的身影卻從小路竄出。

沒人註意到她是什麽時候就在一旁偷聽,只見她快步上前,撲跪在商吹玉的腿邊:“二公子,不要!”

商吹玉被映珠的哭喊引走註意,神色瞬間陰沈下去:“你怎麽在這兒?難道是你出賣了——”

“公子,把箭放下吧!大公子他不會害鳳曲少俠的,我們說好了,他不會害您,也不會害鳳曲少俠!”映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,顫抖著道,“只要、只要拿到信物,你們就可以動身離開瑤城了!”

商吹玉被她打得措手不及,一時沒有反應,商別意嘆息一聲:“你不信我,連她也不信?我若要害鳳曲,那天方敬遠的死大可推到他的頭上。”

商吹玉冷冷道:“秦鹿找到了‘鴉’的黑羽,你栽贓不了。”

“是他找到,還是我讓他找到?”商別意搖搖頭,“你和阿鹿相處不睦,性情卻很相似。也罷,那些都是後話,傾鳳曲此人我已親眼見過,性格背景都有了了解,現在我只問你一件事。”

商吹玉沈默站著,見他擡起眼眸。

往日還會擺出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,今晚商別意卻終於不再偽裝。

他既不命令親衛收刀,也不暗示映珠退下,就那麽面對著商吹玉手中尖利的箭,泰然自若、游刃有餘。

“若當你和鳳曲一道面聖,盟主之席非你即他,你當何如?”

商吹玉想也不想:“那是老師應得的。”

“……若當那時,山莊已經破敗雕敝,非要你拿下盟主不可呢?”

“那種事與我沒有關系。”

“你當真如此想嗎?”

商別意卸下了一切親切的面具,同樣冷冷地看向商吹玉:“你根本不了解鳳曲,竟不知他是為同伴、為師門、為道義甘於犧牲一切之人。這樣自私自利、意氣用事的你,簡直幼稚,不配和他同行。”

商吹玉剎那間握緊了箭矢,險些就要和他動手。

但被映珠阻著,商吹玉動了動腿,終究沒有上前:“我和老師的事,輪不到你來說教!”

“商吹玉,你就清醒些吧!”商別意陡然放大了聲量,震得商吹玉也一時無話,又聽商別意繼續說道,“江湖之大,千門萬道,人人都有自己的委屈不甘,你不是獨一份的可憐。我準你和他們同去,不是怕了你,更不是拿你無法,是傾鳳曲證明了他自己是有用之人,我才開了此例。

“區區阿堵物遠不足以為山莊洗冤,為兄走不到朝都,而你必須走到朝都!

“就算散盡家財、就算眾叛親離,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拿到盟主之位,重整山莊,令天下人知道,鳳凰從未死去——”

商吹玉驀然打斷:“我聽不懂那些,也不在乎那些!”

“由不得你不在乎!”商別意猛一拂袖,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強硬,“你流著商家的血,連著商家的根,承著商家的恩,背著商家的恨。你不懂,我替你懂,你不聽,我說給你聽。你若是以這副心性跟隨隊伍,不出半月,定會被他們厭棄。”

最後一句話,直叫商吹玉滯在原地。

不久之前他剛和穆青娥起了沖突,現今隊伍四人,除了鳳曲,他的確和兩個女子毫不投機。

當時不覺得為難,他也不在乎穆青娥怎麽看他,但如果真的水火難容,等今後上路,為難的還是鳳曲。

如果被煩到極點,穆青娥畢竟是陪伴老師出島之人,而老師對他毫無印象……

到那時候,會不會真的再被拋下?

商別意看出了他的躊躇,聲色漸漸轉柔:“不過,倘若他們真的丟下了你,那支隊伍就會成為我的勁敵。為兄當然會為你報仇,不再留他們性命。”

商吹玉擡起眼眸,眼中有驚有怒,還有幾分憂慮。

片刻,他還是冷冰冰開口:“不勞兄長掛心。”

“那麽,現在你來回答。今後你和鳳曲一道面聖,盟主之席非你即他,你要怎麽做?”

“……我還沒想好。”

“………這個回答總比之前好,你就留到途中慢慢想吧。”

商別意慢條斯理地拿出手巾,擦一擦手,又隨意丟到了映珠身上。

他轉回身,不再去看商吹玉的臉。

而是招了招手,映珠抖一下身體,撿起手巾,顫抖著上前攙扶。

四周親衛也紛紛收刀,對商吹玉抱拳致歉。

“吹玉,闖蕩天下,要有自己的‘道’。

“從前你都極其堅定,我一直以為,是你小小年紀就找到了道心。後來鳳曲出現,你就大亂陣腳,我想是他壞了你的道心,為兄就替你除去。

“直到和他見面,不得不說,那的確是個極其有趣的小家夥。原來,他就是你異於常人的‘道’嗎?”

商別意輕輕嘆了一聲:“父親那邊t我會為你求情,只要你們拿到阿鹿的信物,想走隨時能走。不過,倘若你永遠只有鳳曲這一條‘道’,等你們離心,或等他死去,難道你也要抽身江湖了嗎?”

商吹玉垂首閉目,但還是掙紮著回應:“有何不可?”

“……好好想罷。”商別意舉步向前,不再回頭看他,“還是那句話,這樣心胸狹隘的你,不配和他同行。”

月下人影就這樣越走越遠。

商別意帶來的香氣也漸漸散盡。

只有映珠小心翼翼地回頭偷看,和商吹玉對上視線的剎那,小姑娘抖了抖身子,眸中帶淚,卻只是悲哀地搖了搖頭。

她的唇形緩慢變換,在月光下隱隱約約,商吹玉辨認了一會兒才看清:

“——快些逃罷。”

-

清晨,群玉臺熄滅了猶如星辰密集的燈火,山霧裊裊,只有婉轉的鳥鳴穿透雲霄。

三兩小童掃著長陛塵埃,不禁又談起昨晚進了客房的“第一美人”。

要知道,整整一宿沒被大人請出,中途還特意傳人帶了熱水——這可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殊榮。

可惜大人身份尊貴,雖然流連花叢,卻鮮少真的傳出什麽偏愛。

但這回有人聽說,二人不僅一宿沒出客房,半夜還能聽見言語交談的聲音。

能和大人會面不難,但和大人暢談一夜,這位美人怕是真的攥住了大人的心,即將登堂入室也要有可能。

不過議論沒能持續太久,約到辰時,秦鹿又傳了熱水,還囑人帶來幾件新裝。

不多時,三樓傳來緩慢的腳步,間或幾聲笑語。

仆僮們偷眼打量,只看見白紗遮蔽的幕籬扣在頭上,來人儀態萬千、步法端方。

而在蒙面之人身邊陪同的,正是——

傾鳳曲?!

眾人難以置信地擦擦眼睛,直勾勾看著樓梯。

可樓梯上款款走來的一男一女,女子一身月白錦裙,男子身著淺青常衣。那張笑得傻裏傻氣的俊臉,別人認不出來,可他們都見過那個獨自爬上峭壁、蕩過鐵索的少俠。

怎麽看都是且去島來的那個傾鳳曲啊!

鳳曲率先跳下最後幾級臺階,回身伸手,笑臉送了過去:“姐姐,請——”

女子哼笑一聲,慢騰騰探出手來。

手腕上懸著的玉鐲,還繪有那幾株燦金的竹子,迎著太陽,耀眼極了。

二人雙手相接,直到走出群玉臺外。

秦鹿緩緩撩開了白紗,露出驚艷的一張面龐,兩鬢垂下染得深黑的發絲,雙目也以白布遮掩,不再視人。

“昨夜,美人遭賊人所劫,‘天權’大人心痛難忍,親自追那盜賊去也。

“我與舍妹巧合來訪,無意叨擾,這便先行一步。”

眾人面面相覷,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他們又不是沒見過自家大人女裝的時候,平日白發惹眼,大人都是染黑頭發女裝出行。

可傾鳳曲這樣睜眼說瞎話,竟沒有人敢說一個“不”字。

……畢竟他們大人正巧笑嫣然,快活萬分地依偎在傾鳳曲邊上呢。

大人向來會玩,看來這傾鳳曲也很是不賴。

一幹仆從低眉耷眼都不多說,齊齊點頭:“小的明白,二位貴客慢走。”

兩人果真上了“第一美人”來時的轎,放下車簾,內裏還傳出一聲笑來。

鳳曲端了半天架子,剛上馬車便渾身一軟,側眼看到秦鹿摘下白布,笑盈盈的一雙眼睛,更覺無奈,只能賠笑對他拱手。

“說好了要說‘內人’,怎麽又變成了‘舍妹’?”

鳳曲笑容一垮:“大人……”

秦鹿皺眉,鳳曲急忙改口:“姐姐、夫人,我都還沒及冠,我是真的說不出那兩個字。”

秦鹿含笑打量片刻,點評:“小氣。”

“姐姐海涵,別為難我。”

“我是為你好。若是真讓外人認出了我的身份,你可就完了。”

“既然如此,姐姐大可以只給我信物……”

“噢——是嫌棄我呢。”

秦鹿挑眉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來,玉上刻著“瑤”之一字,背面摹印了三枚章紋。

底下還有一行小字:天品甲級。

“這最頂級的信物,只給最頂級的美人。我承認,你送來的美人品相不俗,不過……”秦鹿笑著將玉牌在鳳曲眼前一晃,“本座的命題,可是‘瑤城第一美人’,且去島的不算。”

鳳曲:“……”

秦鹿收回玉牌,懶洋洋閉眼假寐。

“叫你送第一美人過來,卻讓你帶了第一美人回去,還把人數剛好湊齊了。賺的是你,不謝。至於你沒及冠,妾身替你及了,這總可以了?夫、君。”

鳳曲:“………”

這人竟然已經及冠了嗎?!

你們及冠了的大人都這麽無聊嗎?!

但他知道自己說不過秦鹿,而且越反駁,秦鹿只會越高興。

車聲轆轆,身邊的少年昨晚折騰一宿,這會兒犯困睡著,總算沒了聲音。

秦鹿笑著倚靠車窗,睜開眼來,望向山尖冉冉而升的太陽。

天光隱隱穿透過來,籠罩車身,映亮他的半張臉。

呼嘯的風聲和少年的呼吸夾在一起,秦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。

今日起,“天權”秦鹿下落不明,鳳曲身邊卻多出一個“秦阿露”。

露水誕生於晨,稍縱即逝,使命卻是送走漫長陰冷的夜晚,迎來明朗澄凈的新一天。

要做——改寫悲劇之人。

就靠他們。

-

宣州的某條巷中,一罐酒被重重地砸回地上。

群情激奮的人聲裏,時常能聽到有人咬牙切齒怒斥著“秦鹿”這個名姓。

直到有人跑進巷子,大喊:“笑哥,瑤城那邊的弟兄說,那個秦鹿好像是跟了某支隊伍,現在也混進盟主大比了。而且他們出了瑤城,指不定就往宣州過來!”

被稱作“笑哥”的人坐在幹草堆上,腳邊酒罐成堆。

他的衣服破破爛爛、松松垮垮,因為身材過瘦,舊衣顯得不合時宜。但衣服外還松松垮垮穿了件獸皮坎肩,看上去好不潦倒,卻又意外地顯得瀟灑。

這會兒所有人都看向了他,笑哥擡起臉來,但仍被散亂的額發覆眼:

“消息屬實?”

“絕對屬實,是弟兄們冒死傳出來的!”

笑哥摘掉嘴裏的草簽,撩開額發,目光深遠:“好,我知道了。那大家就都準備準備……迎客吧!”

-

此時,一封信也送到了且去島上。

連海樓裏臥著日益衰微的島主,校場不見人煙,愁雲慘淡,只有偶爾傳出的低低的淒哭。

江容收到海內來信,急忙送去連海樓呈給師父。

常神醫在旁熬藥,傾五岳接過信,淡掃兩眼,神色卻猛地黯淡下去。

“……你師兄有消息了。”

江容大喜:“是師兄的信?他怎麽樣?還在瑤城嗎?一切都順利嗎?”

“是鳳儀山莊傳來的信。”傾五岳面色沈沈,緩聲道,“鳳曲陪伴商別意解決了心腹大患,商別意對此感激不已,特地送來了禮物。”

“鳳儀山莊?他們剛去海內時,分明對我們不屑一顧!”

“許是你師兄讓他們刮目相看了罷。”

話雖如此,傾五岳的表情卻不樂觀。

他又拆開了所謂的“禮物”,那是一卷藏在竹筒裏的信紙。

只一眼,江容卻發現師父的臉色更加難看,一甩手便丟開了禮物。

接著,傾五岳顫手指向他,竭力壓下情緒:“江容,你立刻去到海內,去找鳳曲。你告訴他,遠離鳳儀山莊,我們且去島絕不和商人同行!”

江容悚然一驚,立即站正:“是!——可是,是出什麽事了嗎?”

但傾五岳不發一言,胸膛起伏難平,江容再也不敢多問。

而那張飄飄然飛落的紙被常神醫撿起,紙上是別人端端正正抄寫一篇樂譜。

最末處,標註了曲目的名字。

——《抱琴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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